关于桑叶的故事

齐鲁晚报》于6月28日刊登了赵先德先生为纪念自己的母亲而写下的文章《关于桑叶的故事》。文章记录的是在那个饥荒年代,“母亲”和李二奶奶之间关于让桑叶的一段真实故事。在这个故事中,我们看到了面对饥饿、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,两位农村妇女——甚至按今天的评判标准来说是目不识丁、毫无文化的农村妇女——她们的所作所为却闪耀着人性的熠熠光辉。

我们可以推测这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使然。孔孟之道穿梭了千年时光,仍然被“母亲”作为安身立命的准则,这是儒学作为文化基因渗入国人血液的体现。而今天,我们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将这些传承下去。


“崇德国学”作为一个倡导人文精神理念的微信公众号,在此将这篇刊登在《齐鲁晚报》“青未了”栏目的文章推荐给所有人。《齐鲁晚报》是全国十大晚报之一,连续八年蝉联世界报业发行二百强,位居中国都市类媒体第一位。创刊25年来,《齐鲁晚报》始终坚持正确舆论导向,勇于担当媒体责任,而其中的“青未了”栏目是报纸中最受欢迎的栏目之一。在这个新媒体盛行的时代,“青未了”仍然受到读者的喜爱,原因与其选文、刊文时传递出的人文关怀分不开,应该说这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媒体平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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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齐鲁晚报》6月28日刊登赵先德先生的《关于桑叶的故事》一文

关于桑叶的故事


在游子的心中,家就是故乡,故乡才是家。

2017年5月15日,离她的96岁生日还有半年,母亲离开了我们。回顾母亲的一生,归结为仁者安仁,好像最为恰当。她二十岁上从邻庄大户人家吕家嫁到大户人家赵家,那应该是1942年。战争、动荡,不久便改变了她大户人家小姐的人生梦想。她那双只会绣花的手开始操持家务,开始学习各种手艺来帮父亲渡难关。好像是在她结婚的第二年,我的爷爷即病逝,奶奶很快罹患帕金森症。当时,我的姑姑九岁,叔叔四岁,后来又有了我们兄妹六人。想想就知道那段时光有多么艰难。

回想她老人家的一生,有这样几件事值得一记。

民国三十二年的大饥饿,发生在母亲结婚后的第三年。土改中,她婆家的土地和四合院分给了穷人,她和她生病的婆婆,年幼的小叔子、小姑子以及出生不久的大女儿住到了过去喂牛的棚屋里。

灾荒的太阳光顾的日子,所有人都没有逃过饥饿。坡里没有草皮,树上没有了树皮,一片白晃晃。

母亲发现一棵被剥了皮的歪脖子树上有三枝桑叶的那天下午,已经是家里五口人三天没有吃什么填肚子的东西了。正在母亲为发现而惊喜,为不得而焦急的时候,本村的李二奶奶挎着一个竹篮走来。二奶奶脚大,她是穷人家出身,没有缠脚。二奶奶脱掉鞋子像猴一样爬上了剥过皮的斜弯着的桑树,把桑叶一串串撸了下来。树下的母亲吓得两腿打颤,但她仍然嗅到了桑叶的香味,只是她的手将地上的桑叶一片片捡起,放在了二奶奶那个圆圆的竹篮子里。当她捡完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,二奶奶正从树上下来,二奶奶有些生气:我是给你撸下来的,你怎么都装到我的筐里?说着,便掏出一大半放在母亲那个发了黄的柳条编织的篮子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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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夜,奶奶、叔叔、姑姑、父母亲没有“暗宿”,他们动了烟火,将桑叶剁碎,放上一筲清水,煮成了菜粥,一家人像吃年饭一样吃了一顿饱饭。

母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,是在2009年春节大年初二的晚上。那一年,我做完了一部叫《福娃》的动画片,是因为我看到了顾拜旦先生那句著名的话“把所有的年轻人吸引到奥运赛场上竞赛,而不是赶他们去战场上拼杀”,我被震撼;是因为我看到的《朗读者》中女主人公汉娜为了吃口饱饭被纳粹骗进集中营做了“看守”之后,为保尊严而不愿承认不识字的事实,最后,汉娜在心爱的人眼中找不到一丝慰藉的眼神后上吊自杀的故事。我想用我的动画片告诉顾拜旦,他为避免战争而创办奥运的壮举,在一定程度上免除了像母亲这样无数的平民老百姓的苦难。他是伟大的。他发起的让全世界疯狂的奥运,其真正的目的是“one world, one blue sky(同一个世界,同一片蓝天)”。我做到了。那一年春节很快乐,我决定带母亲回山东老家过年。但她老人家那天晚上过于激动,没有睡好,从床上滑了下来,股骨头折了,只好去了医院。关于桑叶的故事,便是母亲在手术后,从麻醉中醒来告诉我的第一件事。她说她回家是要看李二奶奶的,于是说了上面那个故事。

2009年的春节,母亲从医院出来,病情稳定后,我回老家代表她去看望了二奶奶。二奶奶告诉我,你母亲只记得我帮过她,却没有告诉你,她救过我的命呢!我有陈年老病,带状疱疹,每次犯病,不论是下雨还是下雪,你妈妈来为我针疗,每一次都得半宿不睡。

母亲从她娘家婶子那里学会了中医针疗,能治包括面神经麻痹在内的许多杂症。她的一生治愈的面神经麻痹(农村叫吊仙风)患者有好几百个,但从来都是义务的。另外,记得她在六十岁以后,还能拿出整天的时间,用她的巧手为乡亲们制作各种祭祀的用品。

母亲的灵柩回到老家,第一个来看她的,是她的一个病号,第二位来看她的是李二奶奶,第三位来看她的还是一个病号。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,他们拿来的无非是几个香蕉、几个粽子,但他们想表达的,是他们对于仁慈的母亲的怀念,是对一个仁者的难舍。

母亲手术以后重学走路,至她辞世有八个年头。其间,因脑萎缩而致意识时好时坏,于是,她的记忆与现实的冲突又有了许多值得记住、值得琢磨回忆的细节。

有一次,下班回来,她指着墙角的家具,告诉我,这是闹鬼子的时候,她把她娘家的家具寄存在这里,这是家好心人家,帮她保存得很好,应谢谢人家。

有一次,我正要上班,她逃离保姆的视线,一个人拄着拐杖从二楼走下来,用拐杖猛敲了两下楼板,第一次对我发怒:上班,上班,我们还回不回家?我只好忍着泪,放下书包,将她扶下楼坐上轮椅,到附近小区转了一圈,又一次模拟回家,直到她高兴。

在N次模拟回家后,我担心她的身体将来恐难回家,就和从国外回来休假的儿子带她真正回了一趟家。

在飞机上,为了逗她高兴,我找出一本航空杂志,让她认字。母亲唯一对自己父母的怨念就是没有让她读书,她只是偷偷地学了几十个汉字。那一次,杂志上有一行标题,标题中有一个“家”字,她一下就指了出来。

母亲的时空里存下的是战争的恐惧,存下的是乡亲们的爱,是相互救助的故事,是一串桑叶救命的记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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